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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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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還算和睦融洽的親友聚會,就在一場根本辯不出勝負的爭論之中不歡而散。韓士誠摔門而出,打開而又緩緩關上的房門後,是三張各具表情的面孔。尷尬的孔祥熙、面無表情的宋子文,當然還有滿臉怒容的蔣中正。

“走,回家去,還留在這裏做什麽!”

韓士誠說完,不顧妻子與堂姐宋美齡的勸慰,拉著妻女便大步離開。韓婉婷被父親用力拖著手朝前走,腳步有些踉蹌,這時聽到身後有聲音喚她,她回頭望去,只見三姑媽欲言又止,似有千言萬語要說,卻一字未說,只緊緊攥著絲絹,淚光盈盈的看著她。孔令儀見狀,追了幾步上前,仿佛心中已有一種不祥的預感,心頭一動,也在一旁忍不住出聲喚道:

“婉婷,記得要常聯系,寫信給我!”

韓婉婷無暇多說,只能朝她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,用力地點點頭,眸光飛快地從兩位姑媽與孔令儀姐弟的身上掃過,便與母親一起離開了那幢有著她最愛花園的美麗別墅。那時,她並不知道,這一天的匆匆離開,竟與她們一別經年,此後多年再沒有見面的機會。待到她們再度相逢的時候,卻已是在戰火烽煙之中了。

回家的路上,一家人的心情還沒有恢覆過來,依然沈浸在各自的情緒之中。韓士誠冷著臉在前面開著車,韓家母女倆則沈默著坐在車後。韓婉婷靠在車座上,有些出神的看著車窗外,目光迷離的沒有焦距,兀自想著心事。終於,車廂裏凝滯的氣氛被韓母打破了,她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的不滿,語帶責怪的低聲怨道:

“這下可好了,家裏的親戚全都被你給得罪光了。有話可以好好說的,為什麽要鬧得這麽僵,讓大家都不開心呢?”

“得罪就得罪,我難道還怕他們不成?!國難當頭,匹夫有責!他是黨國領袖,自然應該首當其沖的挑起這份重擔!我要求他做的,難道錯了不成?!”

“沒錯,沒錯,你都對!我也知道你不怕得罪人,可不管怎樣,你也該顧忌一下對方的身份和面子,註意說話的方式方法。他到底是堂姐的丈夫,就算你不喜歡他,也該看在堂姐的份上,少說幾句。你不是不知道他的為人,並不是個心胸寬闊之人啊!若是他為此而記恨於你可怎麽好啊!”

“哼!記恨我?行啊,他要是看我不順眼,只管派了特務來殺我,我反倒要感謝他讓我在上海灘上出了一次名了!從今天起,我韓士誠每天都開著門等他們來,若是連這點思想準備都沒有,我今天也不會找上門去了!”

“自山!越說越不像話了!好好的怎麽可以說什麽不吉利的話!你是他的妻弟,他怎麽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來?你未免也把他想的也太卑劣了,就是說氣話也該有個限度!若傳了出去,大家的臉面都不好看!”

“臉面?他還知道要臉面?從他把東三省拱手讓給倭寇的那天起,他就沒臉再面對世人了!今天我若不是還念在他和堂姐的關系上,真恨不得當面給他一拳!賣國讓土之人,等同於秦檜蔡京之流,哪裏配得到他人的尊敬!”

韓士誠越說越氣憤,情緒激昂之時,動作一大,手不小心拍在了車喇叭上。刺耳的喇叭聲突兀的在安靜的街區中響起,不僅嚇了車裏母女倆一大跳,更把路上的行人也都嚇著了,有些脾氣火爆的,當街就指著他們的車破口大罵起來。

韓母撫著還在狂跳的心口,拍了拍車前座,關切的對丈夫連聲說道:

“你冷靜些,冷靜些,小心開車,別激動,別激動。”

“沒事,開了多少年的車了,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。”

好容易定下心神來的韓母,長舒了一口氣,靠在車座上,輕撫著女兒的手,看著反射在後視鏡裏的丈夫,幽幽地說道:

“其實,說到底,你只須做好自己的本分也就罷了,何必再去多管旁的事情。眼下上海還在打仗,市面上又亂,你就不要再多生枝節出來,為自己招惹麻煩了。軍餉、撫恤金什麽的,都是政府管的事情,你既與他們沒有半點關系,何必插手呢?平白的讓自己傷神動氣,不值得!”

“糊塗!你懂不懂唇亡齒寒的道理?中國軍隊若是敗給了倭寇,上海將除租界外盡淪於敵手,屆時倭人氣焰必定囂張,不可一世。以其險惡與貪婪之用心,志必不僅在東北三省,吞占中華將是他們遲早要走的一步棋。若真如此,你以為我們真的可以在租界裏獨善其身?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!”

韓婉婷本靠在車後想著自己的心事,並沒多在意父母之間的對話,耳畔突然聽見父親的這句話,頓時品出了其背後的意思,於是不由得坐直了身體,接口道:

“爸爸,你的意思是說,假如不趁這次戰事徹底打敗倭寇,扼住他們繼續興兵討伐的念頭,那麽,將來就連租界也有可能陷入敵手?我們就有可能和東北的老百姓一樣,被倭寇奴役、統治,變成‘亡國奴’?”

“當然!只有勝利者才有資格坐在談判桌上與對手談條件。敗軍之將,還會有可能提什麽條件麽?除了惟命是從之外,還能幹什麽?現在我們要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局外人,什麽都不管,作壁上觀,以為那都是中國的內政,我們是外國人,不用操心。那麽不久之後的將來,就有可能連我們這些外國人的立足之地都沒有了,何談做好自己的本分?”

“所以,你就希望三姑父能最大程度上支持十九路軍,多派軍隊,補發軍餉,以振軍心,打贏倭寇。到時候就能夠堂堂正正的以勝利者的姿態,坐在談判桌前,讓倭寇們全都滾出上海去。只有上海安穩了,那麽,我們在租界裏的生活,還有爸爸你在銀行的工作才有可能繼續下去。”

“沒錯!上海商會的同仁們大多都是這個想法,所以他們都和我一樣,極力支持抗戰。這分明就是雙贏的好事,可是……可恨啊,可恨啊!可恨你這位三姑父卻並不是這樣想的。他想的,只有他自己的權與錢!只有保全他的軍隊,削弱其他地方勢力和部隊。哪裏會想到其他?他這樣自私的行為,無異於以身飼虎,割肉餵鷹!不是我要咒他,早晚有一天,他會嘗到自己種下的惡果!”

聽到這些事情,韓母頓時有些煩躁的揮揮手,不願意再聽丈夫說的那些國家大事,她皺著眉頭,緊閉著眼睛,握著女兒的手,靠在車座上不無憂心的說道:

“行了,行了。不要再說了。你說的這些國家大事,打來打去,勾心鬥角的,真是聽得我頭疼!婷兒,你也不要多管那些事情了!打仗本就是你們男人的事情,我們女人不想管,也管不了!我們關心的只是家庭關系和親戚間的和睦。反正,我知道,今天你這麽一鬧,估計三堂姐那兒有日子我們是進不了這個門了,還有大堂姐和堂兄那裏,怕是他們的心裏也怨上了我們。

唉!真是的,你這個脾氣啊,真不知道讓我說你什麽好!爸爸當年去世的時候,最怕的就是你和堂姐的關系鬧得不可開交,臨終的時候一再拉著我的手,囑咐我要好好維系家族親緣。這些年我一直努力的維護這段關系,極力的彌補親戚間的裂縫。本來已經稍微的見了成效,可你這麽一來,把我這些年的心血全毀了啊!今後怎麽辦,今後可怎麽辦?”

“沒什麽怎麽辦!他們是他們,我們是我們,各過各的日子,誰也不靠誰。你有什麽好怕的?大不了,從此以後,就當沒這門親戚就是了!”

“怎麽可以這樣說,我們一家從美國那麽老遠的過來,所有的朋友大多都還在美國。如今上海好歹還有這些親戚在,將來生活上若是有什麽事情,無論如何互相之間都能有個照應,總比舉目無親好啊!”

“我為什麽要沾他們的光?當年我們在美國的時候,靠自己的一雙手,不一樣闖蕩天下,有了今天的成就?成事在人,我就不信,沒了他們這樣的親戚,我在上海就過不下去!”

“就算你不願意與他們相處,可也不應該剝奪了婷兒與他們相處的機會。婷兒到底還是他們的堂侄女,令儀令侃與她都很要好,你這麽做,對婷兒公平麽?”

“我不要我的女兒總是與那些自私的人在一起,沒學到好處,將來反被他們給帶壞了!就算不與他們來往,難道我女兒就交不到好朋友了麽?以前我就反對她總是去他們那裏,今天這樣,倒好!”

“自山,你這樣又是何必呢?固執已見,對你、對我們根本沒有半點好處……”

“我說了,你不要管,我已經決定了。”

“你總是這樣,一說到親戚間的事情,就變得不可理喻!難道你就永遠是對的,你就沒有錯的時候?你不要總把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強加到別人的身上,這樣做是不對的!”

“爸爸!媽媽!你們不要吵了!”

“婷兒你不要管,今天我非要把這個事情跟你媽媽說說清楚!”

“說,有什麽好說的!你都幫我們做了決定了,我們母女倆的意見有和沒有有區別麽?既然沒有區別,我們就是兩個傀儡,你喜歡幹什麽你去幹好了,我們決不攔你,你還要和我說什麽?”

……

車子開到了家門口,韓家的兩位家長還在為剛才發生的事情爭執著,似乎誰都無法說服對方,而誰又都不願意輕易向對方服輸。韓婉婷夾在他們的中間,勸什麽都沒用,反而好像更加的刺激到他們內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爭鬥之心,就像是以前一直積蓄著的許多不滿統統都爆發了出來似的,大有越演越烈之勢。

兩個人從下車到進門,一路都在爭執,似乎已經把身邊還有女兒的存在給忘記了。雖沒有爭到面紅耳赤,但他們的臉色都很不好看,陰沈的嚇人。開門的下人以前從未見到過兩位主人這副模樣,驚訝之餘,都不免變得小心翼翼起來。

充當“斡旋大使”失敗的韓婉婷,聽著父母你一言我一語寸步不讓的爭執聲,終於不再出聲。她沈默著慢慢地下車,跟在父母的身後,看著他們互相爭執的背影,忽然覺得心裏一陣陣的煩躁起來。

平素父母的相處大多相敬如賓,琴瑟和諧,尤其是母親,向來溫柔和婉,很少為什麽事情而與父親起爭執,家中也多是父親說什麽,母親便毫無疑議的遵從。用“夫唱婦隨”來形容他們,貼切而形象。但,今天,她似乎是看到了父母親的另一面,掩藏在平日和睦和諧那一面背後的真性情。

她長這麽大以來,第一次看見父母為一件事情爭執得如此厲害,內心憂慮與緊張之餘,總有些難以言說的情緒在胸中翻湧。走到大門前,快進屋的時候,她突然站定了腳步,看著父母分別上樓去的背影,心中一動,轉身便朝著門外走去。開門的下人連忙叫住:

“小姐,您不進來麽?要去哪兒啊?”

“告訴爸媽一聲,我出去走走,晚飯前回來。”

“可是,可是,小姐,小姐,您,您總穿件衣服再出去吧,外面很冷啊……”

韓婉婷已經聽不到下人們焦急的呼喊聲,因為她已經飛快的跑了出去,跑出了家門,迎著寒風,在還殘餘著積雪的馬路上奔跑了起來。寒風吹在她的臉上,象刀刮一樣的生疼。但她絲毫不覺,還是一個勁的往前跑著,絲毫不顧路人驚詫的目光。

她聽見耳邊有風聲,呼呼地吹著,仿佛風在與她說話。她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,嗵嗵嗵的,那樣的有力,那樣的飛快,一聲聲儼然小錘子,全部敲擊在了她的心上。

她漫無目的的跑著,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什麽地方去。等她覺得跑得快要沒了力氣的時候,便蹲在一個墻角,慢慢地將自己的身體蜷縮在了一起。她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腿,將頭埋在腿間,想著想著,眼淚禁不住開始模糊她的視線。

十四歲的少女,已經有著一顆敏感的心。想到父母剛才激烈爭吵的模樣,她的眼淚就無法遏止的從眼睛裏滑落。不知道為什麽,她就是害怕看到父母這種怒目相向的樣子。她的記憶裏,父親總是慈愛而英偉的,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是正確的,成功的;而母親總是溫婉體貼的,是個再好沒有的賢妻良母。他們從不吵架,從不臉紅,言談之間彬彬有禮,是一對走到哪裏都被人誇獎的模範夫妻,令人艷羨。

可她剛才看到的那兩個人,讓她頓生陌生與害怕的感覺。她不知道原本和睦的父母為什麽會變成這樣!她也不知道究竟現在是她看到的父母親真實的一面,還是以前看到的只不過是父母臉上帶著的面具。

當她正窩在陰冷的墻角裏抽泣著的時候,只覺得自己被好大一片陰影所覆蓋。她慢慢地擡起頭來,仰頭去望那一片突然出現的陰影,赫然就見到一張極為熟悉的面孔。當她看到那張滿臉戾氣的面孔時,竟忍不住沖著他號啕大哭起來。

這時,有一個使勁憋著笑意的聲音響了起來:

“老大,你把人家惹哭了……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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